海南南侨机工仅剩98岁张修隆 曾多次躲过敌机轰炸
张修隆:海南 最后的南侨机工
2016年2月17日,站立在寒风中的张修隆,仍见当年的英气。
飘在空中的水汽还是凝结成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让春节后的文昌市抱罗镇里隆村又增添了几分寒意。一座农家小院里,门外的椰子树挡住了寒风、厨房里的灶火温暖了里屋,98岁的张修隆就坐在屋檐下,静静地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在里隆村、在抱罗镇,在文昌市、在海南省,乃至全中国,这个身体依旧硬朗的老人都算得上是个名人,因为张修隆的名字背后,是那个已被镌刻在共和国历史纪念碑上的群体——南侨机工。
当今年1月8日居住在琼海市的南侨机工吴惠民去世,海南健在的琼籍南侨机工便仅剩下张修隆一人。
98岁的张修隆,是“南侨机工”这个称谓在海南省最后的主人。
慢慢从屋檐下步回堂屋,家人眼里老人家硬朗的身板貌似又苍老了些许,或许是这段历史让他独自一人来背负太过沉重,或许是他又回忆起了连天烽火中的那段峥嵘岁月。从文昌到南洋、从南洋到云南、从云南回南洋、从南洋回文昌,十多年兜兜转转,张修隆最终落脚在了出生的地方,不时向后人讲述着那段历史。
细雨薄雾里,那个头戴船帽、身着制服的英气小伙,好似又出现在视线中。
慷慨赴国难
“再会吧,南洋!你海波绿,海云长,你是我们的第二故乡。我们民族的血汗,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再会吧,南洋!你椰子肥,豆蔻香,你受着自然的丰富的供养……”这首由田汉、聂耳共同创作的《告别南洋》,是张修隆老人一直未曾忘却的旋律。
在1939年2月到9月的半年时间里,3200多名热血侨胞哼唱着这首歌,从彼时尚且安逸的南洋奔赴烽火遍地的祖国,张修隆便是其中之一。
1918年,张修隆出生在文昌市抱罗镇里隆村一户贫穷的家庭,受生活所迫,小学尚未毕业的他便跟随舅舅前往南洋谋生,多年打拼下来,张修隆和舅舅已在新加坡有了稳定的收入,慢慢朝着自己的淘金梦进发。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一声枪响,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张修隆和同胞们只能在遥远的南洋恨自己不能为祖国出一份力。“国内战事吃紧,新加坡的报纸都有报道,每过一天心情就愈加焦虑。”张修隆回忆说,南京、上海相继陷落,中国部队节节败退,南洋的侨胞们再也坐不住了。
1939年,南洋侨领陈嘉庚先生发出了“南侨总会第六号公告”,号召华侨中的年轻司机和技工回国参加抗战,受到爱国华侨的踊跃回应。但当时的张修隆一不会开车、二不会汽修,只有一腔热血。“舅舅不会答应、家人更不会答应,但国难面前,容不得小家。”老人谈起过往,依然动情。
1939年8月17日,瞒着家人,张修隆和同乡一起,作为最后一批南侨机工登上了回国的船。再望一眼南洋,慷慨奔赴国难。
前线急行军
到达昆明后,张修隆在最短的时间里接受了汽车驾驶及维修培训,加入了疾驰在滇缅公路的运输车队中,将一批批物资运送到抗战前线,和战友一道连接起了抗日战争最后的生命线。
彼时,日本帝国主义对东南亚地区虎视眈眈,包括张修隆奋斗过的新加坡在内,在日军的铁蹄下风雨飘摇,对南侨机工来说,家恐怕回不去了。
“很多南侨机工都悲愤交加,只有继续在公路尽自己的全力,挽救祖国。”张修隆说,除了保障着抗战滇缅公路外,他还往返于昆明、贵阳和重庆之间的盘山公路上,其中黔滇公路里那著名的“二十四道拐”,他已记不清走过多少次。
事实上,在侵华日军的情报里,早就发现了穿梭在仰光、昆明之间的这条生命线,随着东南亚地区的陷落,侵华日军也开始了对滇缅公路的大规模轰炸。
在张修隆的记忆里,往返无数次的盘山公路有多惊险自不必提,但更令他记忆深刻的,是随时可能出现在头顶的日军轰炸机。“我在车队负责运输的是汽油,这比其他军用物资更加危险,只要有弹片火星,汽油随时会爆炸。”张修隆说,在盘山公路上,他不仅要注意车况路况,还需随时保持听觉的灵敏,只要听到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就必须马上隐蔽。
高低起伏的滇西山脉中,张修隆一次又一次躲过了敌机的轰炸,将一桶桶汽油运送到昆明、仰光,保障着运输队的畅通。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其后5个月时间里,泰国、老挝、柬埔寨、缅甸等国相继沦陷,孤立无援的仰光港在1942年3月7日陷落,滇缅生命线逐步被瓦解。
随着日军步步逼近滇西地区,中国守军无奈切断位于怒江之上的惠通桥,切断了滇缅生命线,也切断了包括张修隆在内的南侨机工回家的路。
返乡与荣耀
生命线断了,家回不去了,国民政府被迫遣散了南侨机工。但战争还在继续,张修隆则继续留在昆明机场工作,继续将自己的一腔热血投入到抵御外敌之中,直至抗战胜利。
抗日战争硝烟散尽,解放战争烽火又燃,不愿与同胞为敌的张修隆选择了复员,回到了千疮百孔的新加坡,即便见到了舅舅和朋友,他也未曾提起自己这6年到底去了哪里。1949年新中国成立,兴奋不已的张修隆选择回到魂迁梦绕的故乡,对于自己的经历,他依旧闭口不提。
辗转云南、新加坡归国后,张修隆的资料也在那动荡的年代里遗失,人们只当里隆村那个出去打拼的游子又回来了,却不知他作为南侨机工为抗战胜利做了多大的贡献。
一次偶然的机会,从遗物里发现父亲陈亚九也是南侨机工的乐东人陈雄找到媒体,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南侨机工这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而远在云南昆明的南侨机工档案馆里,也发现了张修隆的资料。
而这时,不管是张修隆的老伴还是子女,都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和蔼的老人曾有过一段热血的经历。
养着一只会叫“阿公”的鹩哥,喜欢每天喝一杯黑咖啡,这些在南洋养成的习惯,依旧是张修隆的最爱。在卧室靠床的那个抽屉里,老人家颤巍巍地翻出了几个盒子。“南侨机工归国服务团”绶带、“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抗日战争胜利纪念功勋章”,那些证明过他曾经为国奉献的证据,都被老人家细细珍藏。
2015年年中,曾有一份特殊的邀请函寄到张修隆位于抱罗镇里隆村23号的家中,那是一份来自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典礼的邀请。张修隆的家人还记得,打开邀请函的刹那,这个已经98岁高龄的老人两眼含着热泪,久久不语。
遗憾的是,因为身体原因,张修隆最终未能成行。
2015年9月3日,张修隆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家人的簇拥下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中国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直播。当画面切到那一个个端坐在车上的老兵时,张修隆知道,那里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上,有一段由他书写的历史。
伴着电视机的反光,墙上“赤子功勋”四个大字正熠熠生辉。
长眠海南的南侨机工
1939年,当爱国侨领陈嘉庚一声号召,3200多名南洋侨胞分9批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中,而这其中,共有800多名琼籍南侨机工穿梭在险恶的滇缅公路和史迪威公路上。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3200多名机工之中,有1000多名复员回到居住国继续自己的南洋梦;有1000多名在战争中因疾病、车祸、战火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长眠在滇西山区;剩下的1000多名,则选择与当地女子共结连理。
究竟有多少琼籍机工选择回到海南?已不可考。他们当中,有的选择回到故乡并最终长眠天涯,有的有着传奇般的故事。
吴惠民:改名报国
2016年1月8日去世
吴惠民原名叫吴钟标,3岁时父亲去世,由母亲一手拉扯大,为了让儿子长大后更有成就,这个坚强的女人变卖了家中仅有的一块田,将15岁的他送到新加坡随叔叔谋生。
“七七事变”后,吴惠民少年血性,一心报国,但是他的叔叔为了保存兄弟骨血,坚决不同意吴惠民回国抗日。但吴惠民心意已定,便瞒着叔叔改名“吴惠民”,并隐藏真实年龄,参加了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期间他还为了能够顺利归国,租了一辆车苦练驾驶技术和修车技术。
离开新加坡后,吴惠民和同批的南侨机工经过越南回国,到达昆明经西南运输处训练,就驾车驱驰在滇缅路上,抢运抗日物资和军队。
随后吴惠民还被当局派往重庆机械制造厂第二厂当修理工、驾驶工,巧遇一位当时在重庆担任政府要职的文昌老乡,经他推荐和保送,考上了黄埔军校。毕业后,因作战勇敢,从排长晋升为连长,最后升至国民党降伞第二大队第八中队上尉分队长,其后相继参加了入缅作战、广西丹竹机场降落作战等。
当抗战胜利消息传来,吴惠民决定解甲归田,回到故乡琼海过起了农耕生活,直至2016年1月8日在家乡去世。
吴开进:开朗好人
2013年1月5日去世
2013年1月5日夜间,98岁的琼籍南侨机工吴开进在睡梦中离世。在子女们的眼中,吴老先生一直是个“大好人”。
1915年出生的吴开进,在21岁的年纪迫于生计前往新加坡投靠先到南洋谋生的两位哥哥,并历经奋斗谋得电镀工一职。当1939年南侨筹赈总会号召组成南洋华侨机工服务团回国时,吴开进便全身心投入,并在当年与第八批南侨机工一起回国。
在滇缅路上生死一年后,吴开进顺利考入黄埔军校17期合川分校特训班步兵队,成为原国民党陆军中将沈醉的学生。黄埔军校毕业后,吴开进被派往越南、泰国一带搜集日军情报。
据吴开进女婿回忆,老人很坚强,年轻的时候,打仗、送情报不死;后来历经文革浩劫也坚持下来;而六十岁因胆囊炎开刀手术也坚持了下来。在他的印象里,老人一直都很乐观。
吴开进老人一生清贫,唯一珍藏的是他参加的历届黄埔校友同学会的合影,照片上曾经活跃在抗日战场上的老人们如今或年逾耋耄,或已然长眠,泛黄的通讯录上,有的姓名上已经加上了代表离世的黑框。
吴开进从未主动跟家里人提过南侨机工的故事,直到最后一次参加黄埔军校同学会,家人才得知吴老先生曾是其中一员。
陈亚九:隐姓埋名
1994年去世
1994年,乐东黎族自治县一位普通的退休技工离开了人世,其真实身份,连妻子及5个儿女也不清楚,以至其墓碑上只能用“归国难侨”一言以蔽之。15年后,其子女在为母亲申请低保时,才偶然间发现父亲至死都不曾透露的南侨机工的秘密。
他叫陈亚九,原名叫李燕鸿(音),1915年6月出生于马来亚,祖籍福建,从祖辈起已在马六甲定居。
陈亚九18岁开始在马六甲的汽车行做修理工,同时学习驾驶汽车。1939年初,国内开始招募有汽车驾驶和维修技能的华侨回国服务,其主要任务是为抗日前线运输军需物资,陈亚九立刻响应陈嘉庚先生的报国号召,报名参加“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
1939年5月22日,改名换姓的陈亚九跟随第五批共535人的南侨机工服务团由新加坡搭乘丰庆轮启程回国,在国民政府西南运输局接受军事训练1个月后,被分配到国民党西南运输分局(下关,保山)汽车连第14大队,执行运输任务。
后因战火导致身份证明遗失,便一直颠沛流离,最终以归国难侨的身份来到海南定居。
1994年老人离世前有个心愿,希望子女们能够找回属于他的档案和名份,找到马来西亚的家属。
一晃60余年过去,曾经穿梭在滇缅公路的英气少年已寥寥无几,究竟还有多少南侨机工背负着秘密长眠?又还有多少活着的老人等待着找回属于自己的身份?(刘笑非)
编辑:叶霖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