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记:一位大陆记者眼中台北空难的有序救援
台北空难后,有大陆媒体朋友让我写一篇“个人感受”。扪心自问,如果要描绘直击死难的心情,我写不出来。在灾难面前,记者是无力的旁观者,秃鹫逼近婴儿,他却径自对焦。在铁一般冷硬的新闻事实面前,记者个人的悲喜,根本不值一提。而去追问罹难者家属的眼泪,同样属于消费灾难的低劣行为。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分享,台湾如何处理这场空难,对我们是否有可借鉴。
救援现场:外松内紧,忙而不乱
4日中午,我在台北街头接到电话,一架飞机掉在基隆河,里面有31名大陆游客。马上拦下出租车,“刚刚坠机的地方,你知道吗?”赶到失事现场,距离10点56分飞机坠落的时间,已超过1小时。
那天台北湿冷有雨,水泥河堤上和岸边泥泞草地上已挤满各路记者。约一百米开外的河床中间,飞机残骸翻出白肚皮,机身和机尾已裂开分家,五六艘橡皮艇围绕在旁,搜救人员从一个露出水面的舱门进入救人。在此之前,部分被甩出或自行爬出机舱的乘客,以及最靠近舱门的20多人,已被救送上岸。救援已进入攻坚阶段,每救出一个人,似乎都要花无限漫长的时间。
除了连线做报道的,大部分记者都很沉默,只是静静盯着。一名外国摄影记者用英语跟他的台湾同事探讨,是否马上转移到河的另一侧,以便拍到舱门里面。台湾同事问:“你拍到人(实际上他用的是body这个词),拍到脸了吗?”“是的,都是血!”老外嘟哝了一句粗话。老外的状态大概可以代表现场记者,压抑、焦虑、恐惧、愤怒,但唯有装作若无其事,用工作掩饰不安。
救援现场拉了内外两条警戒线,但管制并不严格。我赶到现场越过外围警戒线时,“宪兵”只是瞥了一眼我挂的相机,连问都没问。有个台湾民众拿着手机进来拍照,军警只是说“拜托,请离开”。一个个身着潜水服的搜救人员经过时脚步快捷,但都沉稳而不匆乱。
两天后,一名台北出租车司机对我的大陆驻点同行说,“我们这次处理很及时,对吧?”台湾媒体也一改毒舌风格,对此次救灾的报道多从正面角度,尤其是对潜水员冒寒坚持搜救,飞行员最后关头避开闹市未造成更大伤亡,多有赞扬。
说实话,作为现场亲历者,我对救灾效率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如果比速度的话,台湾媒体也许比救灾队伍更快。我的大陆同行11点多到达现场时,救援人员还只有几个人。岛内电视台播出幸存者站在水中等待救援的画面,也显示摄像机比救援队更早一步。而直到4日晚上19时许,用来拖吊飞机残骸的大型吊车才开到河边。这跟基隆河两岸都修了高高的河堤,大型车辆无法进入有关,但台北市政府15点多才决定炸开河堤,拆河堤又用了3个多小时。
按照台湾媒体的说法,台北市从来没有演练过飞机坠入水中的情形,这是一场“复合型灾难”。机身大部分位于浑浊的水下,给救灾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但是,整场救援的确是有条不紊的。皮筏艇、消防车、救护车、直升机相继出动,台北市和新北市消防局、台湾“海巡署”、“国防部”和军队陆续赶到现场,很多救援人员来到现场时,就已经穿好了潜水服,带好了氧气瓶。救援现场一块白板上,详细列出参与的各个单位、车辆、人数状况。岸边很快搭起一排帐篷,供后勤和现场急救之用。大型吊车进来之前,小吊车先行运来铁板钢筋等,搭好所需设施。
信息公布:让媒体和公众随时知情
我抵达现场没多久,台北市消防局的现场负责人主动对记者发布,已救出27人,确定9人死亡,31人失踪。他详细介绍了当时的情况:由于飞机是头朝下坠入水中,怀疑失踪人员多数集中在机头,机头内已经灌满浑浊的河水,机内通道本来就小,加上行李箱已经掉落,所以救援起来很困难。
河面视野开阔,整场救援对于媒体甚至有心的民众来说,算是完全透明的。救援单位在百忙之中还不忘对现场媒体发布救援进度,也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紧张气氛。事故发生后,“民航局”和复兴航空公司在第一时间召开发布会,公布机上所有人员名单和最新伤亡人数,公布家属求助电话,对外说明失事飞机的生产商、使用时间、检测状况等;复兴航空高层集体鞠躬道歉,表达妥善处理的决心。之后,“民航局”和复兴航空以差不多两小时一次的频率对外公布死伤人数,台湾中央灾害应变中心网站同步更新。
凡是能够提供的资讯,就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发布,并且尽量清晰易懂,让记者及外界便于使用和理解,比如机上人员名单会打印出来发到记者手上,伤亡情况也制成表格一目了然。对于这样一场牵动两岸的大灾难来说,这样的信息发布十分有必要。公众掌握的讯息越全面,就越安心,因为最令人恐惧的,永远是未知。
在消除信息不对称方面,台湾媒体的效率确实很高。空难发生不久,媒体就从行经车辆的行车记录仪中调出了录像:一架飞机侧着身子掠过高架桥,机翼滑过出租车引擎盖,又将大桥护栏撞残,斜斜坠落。这段惊人的视屏,让人们在第一时间了解到空难概貌。当晚岛内的电视节目,已经挖出许多官方并未提供的细节,比如飞机一路沿着基隆河飞,显示飞行员希望迫降在河面,机组人员曾经高喊“引擎熄火”,专家出面解释失事机型ATR-72是否存在安全隐患,如果飞机不幸撞上楼房或马路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松山机场周围的高楼对飞行有何影响,机场是否应该迁址等等,对整场空难做了全方位的解析。
不过,媒体可能也犯了过度解读的错误。5日,不少媒体报纸称飞行员为“英雄”,因为他在引擎熄火时仍引导飞机坠入河中,避免了更大伤亡。但6日台湾飞行安全调查委员会召开发布会,透露该双引擎飞机在单侧引擎失效的情况下,仍应可以保持正常飞行甚至起飞和降落;而起飞后一分钟后,二号发动机发出熄火警报,但机组人员却关闭了一号发动机,去催已经顺桨(螺旋桨叶片转到不产生推力的角度,是飞机引擎熄火后的自我保护动作)的二号发动机油门,导致两侧发动机同时失效,随后重启一号发动机时已为时太晚,飞机迅速坠毁。
这是操作失误,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台“飞安会”称有待进一步调查。而次日不少台湾媒体径拿“误操作”来做标题。先赞“飞行英雄”,随又断言操作失误,如果二次判断又失误,无疑将对飞行员家属造成深切伤害。
这是岛内媒体剧烈竞争的格局下的无奈现实。在台北市第二殡仪馆,媒体见到情绪激动的受难者家属就一窝蜂围上去拍摄,一位大陆媒体人最后崩溃大喊:“别拍了,请尊重家属!”
情绪抚慰:人情味和文化传统作用大
整个事件中,最应该称赞的是台湾的志工们。空难刚一发生,慈济、佛光山的志工们就已经带着姜汤、馒头、便当、暖暖包、围巾、医疗用品等赶到现场。他们非常熟练默契,在合适的地方搭好帐篷,默默地提供后援。记者路过帐篷时,慈眉善目的志工大妈还会主动招呼,“要不要喝点姜汤”。
在殡仪馆的灵堂里,光是慈济就有120位志工到场,他们每天7班,24小时不间断地诵经助念。每个悲痛的家属身边,都有穿慈济制服的志工陪伴。慈济志工在每个机场等候,家属一下飞机,就跟随服务。佛光山的慈容法师率300位僧信,为逝者举行超荐法会。法鼓山60多位法师和志工共同诵经,以一声声佛号回响,祈愿亡者往生净土。我的同事说:“殡仪馆是很阴冷的地方,但这些志工让人感觉到了暖意。”
6日,遇难者家属来到失事地点为亲人招魂。我看到那些扶着家属的志工,低下身子安抚探问的表情,瞬间明白,原来陌生人的善意关怀,真的可以令人感受到这个社会还有希望在。
5日一整天,搜寻队伍并没有找到一具遗体。但6日家属到场后不久,短短数小时之内接连找到4具遗体。这要如何解释?也许是当天水位下降令搜寻难度减小,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爱才是这个世界最神秘强大的力量。
6日的台北气温降到10度以下,这对台湾来说是罕见的冷天气,水温更低到只有2度。搜救人员排成长龙,沿河做地毯式搜索。带队的救援者喊,“如果觉得太冷要赶快上来”,但大家都在水中一遍遍地跋涉。找到遗体,第一件事是用白色袋子覆住,运上岸后,三排军人迅速围成三角形,背对着将遗体围在中间。这是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生者的体贴。这场空难中,迅捷透明的资讯,文化传统加上浓郁的人情味,都成了对抗悲伤的力量。(记者 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