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遗骸归国搁浅 老兵71年接不回堂兄遗骨

11.11.2015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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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www.hnntv.cn

  缪焜的服役证明,有新一军30师师长胡素签名

  今年4月,“遗骸归国”项目组开始对位于密支那的新30师墓地进行发掘,共找寻遗骸347具。备受关注的遗骸归国活动,却由于国内组织方和缅甸当地“云南同乡会”的意见相左而暂告搁浅。

  前往缅甸的老兵缪焜的记忆,凝固在1944年5月密支那的一个清晨。

  那天早上8点,作为传令兵的缪焜从营部来到堂哥缪克勋所在的排,向他们传达进攻密支那机场附近据点的命令。大战在即,兄弟二人互相嘱咐,“在战场上要机动灵活,要机灵一点,躲避炮弹”。传令过后,缪焜步行回到营部,离堂哥越来越远,不可知的命运横亘在两兄弟之间。

  一次传令,阴阳两隔,71年光阴,故乡异域被分隔得那么遥远。

  这347具遗骸中,或许有缪焜的堂哥,或许没有。

  中国远征军里的堂兄弟

  面对多家媒体的询问,89岁的缪焜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当年在缅甸密支那机场发生的事情。

  缪焜没有这个年纪老人常见的那种“缩水感”,讲起话来中气十足,神情激动,只是耳朵背了,跟他说话要大声喊,他则会以更响亮的声音来回答,带着一口云南乡音。

  当年在缅甸时,他的名字还是缪克纲。缪焜是在他回国几年后,听从算命先生的建议改的。即便开始了远离战火的第二人生,而缪焜的记忆里,炮火纷飞的岁月最为清晰。

  2015年,作为远征军老兵代表的缪焜,受龙越慈善基金会邀请,参加了原定于今年11月3日至6日举行的“遗骸归国”活动。一行人定于11月3日赴缅,5日返回,原计划于6日将远征军遗骸暂厝于云南省施甸县孩婆山。

  11月3日早上,国殇墓园忠烈祠,迎接遗骸的一行人准备启程赴缅,行前来到腾冲国殇墓园祭拜。面对孙中山遗像,缪焜表示今天要出发去缅甸,“把战友接回来”。身后还有数名老兵后代、龙越慈善基金会人员、来自各地的志愿者以及随行的媒体记者。

  缪焜的老兵身份来自于1943年,那一年他才17岁。当时,一支部队由四川途经云南宣威,临时驻扎板桥镇。他前去问询,对方表示部队叫“中国青年自愿远征军”,是要去抗日的。听到这样的情况后,年轻的缪焜便作出了参军的决定,随这支队伍由宣威到沾益、由沾益到昆明。到昆明后,经过体检,缪焜被分到新一军新30师89团二营,成了一名新兵。那时,他的堂哥缪克勋在昆明当兵,属于国民党第十九师。缪焜找到堂哥,说明情况,劝他加入这支队伍为国抗日。于是,缪克勋申请调到新一军。

  1943年,成为两兄弟的命运转折之年。

  70多年未曾穿过军装

  70多年过去了,已经89岁的缪焜老人穿起军装还是那样麻利迅捷。

  为此次“遗骸归国”活动,主办方龙越慈善基金会特地为老人带来一套当年驻印军的军装复制品。军装,老人已经70多年没有穿过。在大家想要帮他时,老人竟然已经极为熟练地穿戴起来,卷好裤腿,快速打好绑腿,紧紧扎好腰带,甚至连穿戴的技巧,缪焜老人也如数家珍,“要用食指按住帽子上的扣子,然后顺着眉心一滑就不会戴歪。

  即便容颜已老,但缪焜身型端正、腰板笔直,军人生活虽只有两年,但却形塑了缪焜的一生。

  11月3日入缅途中,迎接遗骸归国的一行人遇到阻碍,从中午等到夜色来临,最终只能在车上过夜。缪焜一天极少饮水,吃东西也不多。对于旁人的关心,老人表示不用惦记,下车走路也不需搀扶。当人们满脸倦容调低椅背的时候,缪焜依然坐得端正,这些都在提醒着人们,他是一名军人。

  当年国民党新30师的兵员都是按炮兵标准选出的步兵,不仅身体素质非常优秀,而且都有些文化。缪焜读过小学,堂哥缪克勋文化水平略高。1943年7月,兄弟二人随部队由昆明经过著名的驼峰航线飞赴印度汀江,后到兰姆伽开始训练。当时,想要学好本领为国效力的缪焜在各项科目的训练中均表现出色,受到营长赏识,将他调到营部,成为一名传令兵。

  两兄弟在兰姆伽经常见面,互相照拂。当传令兵的缪焜薪水较高,总是由他来付账,请堂哥吃饭。训练备战时,大家都抱着保家卫国的决心,他们清楚战场无情,都有捐躯战死的觉悟。堂哥缪克勋曾经对缪焜讲过,如果兄弟俩有人不幸战死,“活着的人要高高兴兴,不许难过,这样死的人才能安安心心”。

  10个月后,一语成谶。

  22岁的堂兄牺牲了

  11月4日早上,迎接远征军遗骸的一行人终于抵达缅北重镇密支那,这里少有高层房屋,低矮的电线常会被大巴车剐到,虽然比之于缅甸南部密支那的城市面貌较为破旧,但在缅北,这已经是颇具规模的枢纽。

  而在1944年的缅甸战场,密支那是盟军与日军的必争之地。日军利用那里的机场,可以频频对驼峰航线的飞机发起空袭。而对于盟军来说,一旦攻下密支那,中印公路便可以打通,盟军向北就能进入中国,使滇西反攻成为可能。

  攻打密支那是一场奇袭战,中美混合突击支队经过隐蔽的行动,抵达位于密支那郊外的机场附近,夺下机场。据资料显示,机场被夺取后,缪焜所在的新30师89团被空运至此进行增援,双方在机场展开激烈的拉锯战。

  缪焜回忆,自己先于堂兄到达机场,一下飞机就与日军交火。翌日天还未亮,日军又发起进攻,他亲眼目睹战友在散兵坑里被炸得粉身碎骨。早上8点钟左右,堂哥缪克勋所在部队乘飞机降落在机场,随后的战斗中,缪克勋所在排的战士全部壮烈牺牲。缪焜说起当时的情景,声音开始颤抖,他堂兄所在的那个小山包“已经没有枪声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就知道他们全排将士都没了”。

  缪克勋殉国时年仅22岁。

  “30师的部队里大多数人年纪很轻,都没有结婚。”缪焜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兄弟二人长得相像,堂兄比他身材略宽壮一些。后来,他给家中去信,信中写道,哥哥已经阵亡,让家人不要挂念。

  一抔泥土和71年心结

  密支那攻坚战前后打了80天,从1944年5月持续到8月,缪焜记得,战场上主要据点都被炮弹翻了好多遍。攻陷密支那,让中、美、英盟军在印缅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这一战,中国远征军歼敌4000余人,日军密支那城防司令水上源藏少将切腹,日军在缅甸北部的防御体系土崩瓦解。密支那被远征军攻克后,缪焜又先后随部队沿八莫、南坎、腊戌、辛威挺进,扫荡日军残兵。

  缅甸战场与日军正面交锋的胜利,让中国远征军扬名海内外,新一军被誉为“王牌军”。1945年6月,缪焜随部队返回中国,当时部队抵达云南沾益机场后在成方桥休整。成方桥与缪焜的故乡宣威相距不远,他请假回家探望亲人。

  很快,日本投降了。

  虽然当时国共内战还没有爆发,但缪焜所在的部队已接到命令,准备开赴东北。缪焜这时将工作移交给战友,以胃病未愈为由脱离部队,在家务农。于是他没有见证在缅甸战胜了日本人的新一军走向覆灭的命运。

  时隔71年后,再来缅甸的缪焜很想到当年作战的密支那机场看一看。密支那在“二战”中曾经有两个机场,一个位于西部郊外,也是当年奇袭密支那、频繁起降飞机的地方,该机场目前仍在使用;另一个位于北部,作为备用机场规模较小,现在是密支那大学所在地,曾经的跑道成了学校的主要道路。

  11月4日,缪焜乘车来到当年北部机场所在地。他激动地四处寻找,总觉得和当年作战环境很相似。但大学内疑似当年小山包的地方筑有围墙,外人不准进入。无奈之下,缪焜的儿子在围墙边取了一些泥土,告诉缪焜:“可以带‘大爸’(缪克勋)回家了。”缪焜立刻纠正道:“怎么能只代表你‘大爸’,这泥土里是他们全排战士!

  但是缪焜很可能错了。

  资料显示,缪焜和缪克勋战斗过的机场应为密支那西机场,而不是已成为密支那大学的北机场。但即便如此,这一抔异乡泥土仍让缪焜持续了71年的心结得以舒缓。

  堂兄身与名

  泥土毕竟只是泥土,而缪克勋的遗骸今在何处安息?

  资料显示,当时新30师阵亡1044人,失踪51人。美国斯坦福的胡佛研究所记录新30师墓地的坟墓数量为895个,经过大规模的发掘,目前找到的遗骸为347具。战场收尸的误差、墓地的破坏、发掘范围的限制,诸多原因使如今找到的遗骸数量仅为当时阵亡人数的1/3。

  对于是否能够发现堂兄的遗骸,缪焜没有抱太大希望。据他回忆,当时战斗极为惨烈,远征军战士和日军的尸体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而战场多变,不知堂兄和战友们的尸体是否有人收殓。

  缪焜不知道,其实每支部队都有专门的收尸队,负责寻找战友尸首。随着DNA鉴定技术的出现,如今通过遗骸寻找亲人已成为可能。347具遗骸的取样工作已经完成,如果缪焜想判断遗骸中有没有自己的堂哥,只需对其抽血提取样本就可以测定。据缪焜之子缪民章透露,老人已经同意了这个提议。

  缪焜告诉北青报记者,自己以前常常梦到堂兄,梦到和战友们在战场上的情景。后来,随着年深日久,梦到的机会渐渐少了。在松矿工作的他结束白天疲惫的劳碌后,常常倒头就睡,夜里,战火硝烟已难入梦,堂兄和战友们的形貌日渐依稀。

  今年,“遗骸归国”行动计划将新30师的战士遗骸带回国内,得知此事后的缪焜用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非常感动”。按照云南人的说法,死去的人不能漂泊在外,成为孤魂野鬼,而是应当回到故乡,入土为安。

  在已经回填好的遗骸发掘现场,缪焜看着混乱、破败的环境,表示如果遗骸中有自己的堂兄,他也不希望单独安葬,而是要让他和战友们在一起。

  缪焜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路跋涉来到缅甸,遗骸最终却无法归国。至于密支那云南同乡会反对遗骸归国的理由以及网上对龙越慈善基金会的质疑,缪焜不明白这里面到底谁对谁错。但在遗骸暂存处,缪焜第一次知道了这个消息时,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而此次滇缅之行,对缪焜来说并不全都是失望,他为堂兄找到了一份被铭记的证据。11月2日,缪焜第一次来到腾冲国殇墓园,墓园外侧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上镌刻着10万远征军的姓名,占了总人数的1/4。在新30师的序列中,缪焜找到了三个字:缪克勋。

  那一天,腾冲下着时断时续的雨。

  本版文并摄/本报记者 张伟